除夕是与过去告别之夜

农村人在除夕有一些计较。无论多么艰难的一年，也要说吉祥话。无论多么穷困，也要买新衣服，吃饺子，分“磕头钱”。即使是从来不往来的两家人，也要硬着头皮串门子拜年、微笑、寒暄。

12年前我刚毕业，做记者的第一年，春节也没有在家里过，去了河南大平一个刚发生了矿难的地方，在那里“采访矿难死者家属的新年”。回想起来这是一件多么冒犯的事情，我坐在一户死了男人的人家，走路一瘸一拐的母亲和两个沉默的儿子煮了一锅饺子，请我这个陌生人一起吃一碗。几个人各自咬了几口，然后眼泪啪嗒啪嗒往碗里掉。

然后大家都抬起头带着假笑说：哎呀新年快乐啊。

我想很多人会觉得这太虚情假意了：难道不是应该痛苦的时候就抱在一起哭吗？但在我们农村，除夕到来的时候，硬撑着把门面装点好，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，小孩子不许哭，说话不能丧气，不能拒绝人——假如你了解了生活的逻辑，你会发现，在除夕这一天施行了多年的农村规矩，背后有特别现实的道理。

你知道的，对很多人来说，艰难的生活和不如意的关系会很长很长地持续下去，看不到个头儿。你也知道，假如我们没有找什么机会让自己停下来歇息一下，那么滚滚向前的生活的涌动会很快把我们搞的精疲力尽。

除夕是一年里最符合正义的停顿。假如生活就是一年接着一年的辛苦，那么这短短的半个月时间，就是在两段辛苦之间留下的缓冲。这一天是辞旧之日，在这一天，所有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无视现实并鼓励自己，过去的辛苦和伤痛就这样告别吧，新的一年不管怎么过，都是新的——辛苦和不幸也是新的，重新计算，从头忍耐。

除夕是告别之夜，是给自己一个告别过去的机会。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辞旧，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会缓慢积攒一些不堪和难过。假如说这是一种自欺欺人，那么它也是一种有必要的、给人力量的自欺欺人。

因为相信能告别过去这件事，本身就是告别过去的很重要的方式。每年一次，我们站在一块被清空了的土地上，等着播种，不管过去这一年过得如何，我们再一次试着从头建设生活，并且努力把它建好一点。